哒哒声里的时光褶皱
“哒哒哒哒……” 老缝纫机的声响像一串被时光浸泡过的音符,从斑驳的木壳里流淌出来。我趴在褪色的八仙桌上,看着外婆脚踏板下的光影随着节奏明灭,她手腕翻转时银顶针闪过细碎的光,像撒在岁月里的星子。
这台墨绿色的蝴蝶牌缝纫机,总让我想起外婆年轻时的模样。三十年代的江南小镇,她穿着月白旗袍坐在女中教室里,发间别着茉莉,把油墨香的课本翻得沙沙响。后来进了县城造纸厂,她伏在会议桌前速记的身影,被煤油灯拉得纤长。命运的齿轮在某个黄昏突然转向,当造纸厂的汽笛永远沉寂,她却抱着这台笨重的机器回到青瓦老屋,仿佛把半生的坚韧都锁进了机针起落的韵律里。
农闲时节,小院总飘着新布的浆糊香。张婶家的碎花布、李伯家的蓝卡叽,在她掌心翻折出衣裳的雏形。春节前最热闹,邻村人抬着缝纫机穿过田埂,外婆裹着灰布头巾,竹篮里装着剪刀和顶针,活像位走江湖的手艺人。那台机器在她脚下驯服得像只温驯的猫,机针穿梭如蝶,线头在她齿间轻轻一咬,便化作细密的针脚。
最难忘的是夏日午后,蝉鸣和着缝纫机的节奏摇晃。外婆的老花镜滑到鼻尖,露出眼尾深深的笑纹。我趴在她脚边打盹,阳光穿过窗棂,在她蓝布衫上投下菱形光斑,和着布料与金属摩擦的声响,织成童年最安稳的摇篮曲。有时醒来,会发现她用边角料给我缝了布老虎,针脚歪歪扭扭,却比任何玩具都珍贵。
搬新家那天,防尘布掀开的瞬间,缝纫机漆面已泛起铜绿。妈妈抚过锈迹斑斑的旋钮,问外婆要不要留着作纪念。外婆枯瘦的手指摩挲着 “蝴蝶” 商标,浑浊的眼睛突然发亮:“让它歇着吧,现在的孩子都穿商场里买的衣裳咯!” 话音未落,我看见她转身时偷偷抹了把脸,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,与缝纫机的轮廓重叠成时光的剪影。
如今每当路过裁缝铺,那熟悉的哒哒声总会让我驻足。恍惚间又回到老屋,看见外婆踩着缝纫机,哼着走调的越剧,把岁月缝进每寸布帛里。时光带走了她挺拔的脊梁,却带不走记忆里那台老机器,它像枚永不褪色的徽章,别在我生命最柔软的地方,每当思念翻涌,便轻轻叩响心门。(许梅妍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