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次踏上独库:在山河褶皱里 遇见震撼的开端
车轮碾过独山子的最后一块柏油时,我突然屏住了呼吸。路牌上“独库公路零公里”的字样被风蚀得有些模糊,可那几个字组合在一起,像有一种奇异的重量,压得人心里发沉。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,在此之前,独库公路于我而言,只是地理杂志上蜿蜒的银线,是旅行者口中“一天有四季”的传奇。直到此刻,轮胎与路面最初的摩擦声响起,我才忽然明白,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路。
清晨的热浪还没褪去,公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,一头扎进天山的褶皱里。起初是开阔的戈壁,骆驼刺在烈日下蜷着叶片,远处的雪山顶着残雪,在八月的阳光下泛着冷光。可转过第一个弯道,风景突然变了脸——裸露的岩石像被巨斧劈开,赭红、青灰、褐黄的岩层堆叠着,像大地没藏好的心事。路边偶尔能看见废弃的钢钎,锈迹斑斑地插在碎石里,风一吹,发出细碎的呜咽。同行的家属指给我看:“那是当年修路时留下的,这里每块石头底下,都可能藏着故事。”
第一个让我红了眼眶的地方,是乔尔玛。本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山间驿站,直到看见那片安静的陵园。七十多座墓碑沿着山坡排列,碑上的照片大多是年轻的脸庞,有的还带着稚气的笑容。最小的烈士才十六岁,比我的侄子还小。讲解员说,他牺牲那天是个阴雨天,为了清理塌方的石块,被滚石砸中了后背。“那时候没有大型机械,全靠人拉肩扛。夏天山洪来得急,地窝子常常被淹;冬天零下四十度,雪下得能没过屋顶。”她指着一座墓碑,“这位班长,把最后一块干粮让给了新兵,自己冻僵在雪地里,手里还攥着没来得及递给战友的暖水袋。”
风穿过陵园的松树,呜呜地像在哭。我站在墓碑前,看着照片里那些清澈的眼睛,突然说不出话。他们该是什么样的年纪?或许正该在教室里读书,或许该牵着姑娘的手逛公园,可他们却把生命永远停在了这片雪山里。有位烈士的墓碑上刻着“籍贯不详”,讲解员说,他牺牲时身上没有任何证件,只在口袋里找到半张揉皱的家书,字迹已经模糊了。“后来大家给他取了个名字,叫‘天山之子’。”
离开乔尔玛时,天开始转阴。车往南行,海拔一点点升高,雨点渐渐变成了雪粒。八月的雪落在车窗上,瞬间化成水痕,像谁在玻璃上抹了把泪。公路在山间盘旋,一会儿钻进云里,能见度不足五米,雨刮器疯狂地摆动,却刮不散眼前的朦胧;一会儿又冲出雾霭,阳光突然泼下来,草原上的野花亮得刺眼——金黄的野罂粟、淡紫的勿忘我,在雪水滋润过的土地上疯长。牧民说,这是独库公路的脾气,八月里也能让你经历四季,就像当年修路的人,一天里要熬过烈日、暴雪和塌方。
路过那拉提草原时,正赶上哈萨克族的阿帕在挤牛奶。她的毡房搭在溪水边,毡房门口晒着奶疙瘩,香气混着青草味飘过来。“以前没这条路的时候,我们去县城要骑马走三天,孩子生了病,常常耽误了医治。”阿帕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,“路通了,卡车能开到家门口,我们的羊肉能运到北京上海,娃娃们也能坐班车去城里上学。”她指着远处山坡上的羊群,“这些羊,以前只能自己吃,现在靠着这条路,能卖上好价钱。”她的笑容很亮,像草原上的太阳,可我看着她身后连绵的雪山,总觉得那笑容里,藏着对某些人的亏欠。
最震撼的时刻,是在哈希勒根达坂。海拔3400米的地方,积雪终年不化,路边的警示牌上写着“当年筑路部队在此牺牲28人”。我下车拍照,刚推开车门,寒风就像刀子一样刮过来,穿了两件外套还是觉得骨头缝里发冷。脚下的路面结着薄冰,旁边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,云雾在谷底翻涌,看着就让人头晕。很难想象,当年的战士是怎样在这样的地方,一锤一锤凿出这条路的。有张老照片我记在心里:战士们踩着冰碴,腰上系着绳子悬在崖边,手里的钢钎一下下砸向岩石,雪花落在他们的睫毛上,结成了冰。
傍晚抵达巴音布鲁克时,夕阳把草原染成了琥珀色。开都河在大地上画出九个优美的弧线,河水泛着金光,远处的天鹅伸长了脖颈,像是在为这片土地祝福。我坐在山坡上,看着牧民赶着羊群回家,毡房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,突然明白了这条路的意义。它不仅仅是连接南北疆的通道,更是用生命铺就的希望之路。那些长眠在雪山里的年轻战士,没能看到今天的车水马龙,没能看到牧民脸上的笑容,可他们用血肉之躯劈开的山路,正在托举起无数人的生活。
回程时,月亮已经升起来了。独库公路在夜色里像一条发光的丝带,车灯劈开黑暗,照亮前方的路。我想起在乔尔玛看到的那句话:“路是躺下的碑,碑是站起来的路。”第一次踏上这条路,我没料到会流这么多眼泪,不是因为悲伤,而是因为一种沉甸甸的感动。那些曾经年轻的生命,早已化作了天山的一部分,化作了路边的草木,化作了这条路上吹拂的风。
或许以后,我还会再来独库公路。但我知道,第一次的记忆,会永远刻在心里。因为在这里,我不仅看到了最美的风景,更遇见了最动人的信仰——关于奉献,关于坚守,关于一群人用生命,为另一群人铺就的远方。(程日兰)